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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深圳

王子键 晶报 2023-04-02


身为《流浪地球2》美术组制作总监,杨旭和他的团队在半年左右的时间里完成了电影中上千件特殊道具的定制,深圳的制造业、供应链和相关资源无疑是其中的重要依托。




2023年春节的第一天,我在零下24摄氏度的乌鲁木齐看了《流浪地球2》。


整整二十天后,我在24℃的深圳宝安,摸到了电影里图丫丫的“魂器”——那是一个不大的U盘状模型,由三个部件组合而成,和“她”一起的,还有电影里她的爸爸——“图恒宇”。令我没想到的是,它们都是空心的。


也对,科幻的魅力不正是从实物超脱至想象之外吗?


时隔二十天,从画面中走出来的“实物”,以一种意外的方式与我相遇。走进杨旭的XUC深圳鲸柠科技,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式影视道具,那种感觉就像走进了他人的故事——在以服道化和科幻设定构筑的科幻电影,拥有专属的各项定制特殊道具,以符合世界观设定。它们不管是看还是触碰,都有着挑战大脑认知的真实。


如何将这些脱离现实的凭空想象,设计并形成实物,通过对电影世界的一点点累积,使得人们在观看影视作品时一度真切地相信,存在那样的世界,从而达到共情共理,需要的可能正是科技到科幻的桥梁。


深圳,这座电影《流浪地球2》中从未出现过的城市,成了现实世界里构筑科幻世界可信度的重要依托。



以科技成就科幻


身为《流浪地球2》美术组制作总监,杨旭当然是十分厉害的。我也扼腕与他和电影主创团队深圳路演活动失之交臂——该死的信息差使得我虽人在深圳,但却等到路演活动结束了才设法联系上他。


一见面,他就跟我“约法三章”,原因很简单,他的工作内容和作品牵涉到所属的电影公司,自己既是甲方一员还是乙方,又涉及到目前仍在上映中的电影,再考虑到宣发节奏以及部分内容的保密原因,有些事不太方便说,有些东西不太方便展示。


我当然是表示理解的。知道自己界限在哪里,依然可以努力拓宽边界。我向杨旭抛出的第一个问题:为什么设立这个工作室?他没想,直接给了我答案——为了这部电影。


现在还很难准确定位《流浪地球2》在影史上的位置,时间会给出答案,但大部分人都不会否认,它很重要。这除了是中国第一部真正的硬科幻电影,还以跻身票房十强的身份佐证了它叫好又叫座。更重要的是,从这部电影中,人们看到了真正的电影工业化方向。当然也有人觉得,即便如此,它也只是电影作品,没必要把它放到神坛的位置。


我必须承认,我只是粗略地看过刘慈欣的《流浪地球》,并被其悲观理性结局震撼过。看过文字,再看电影,可以说,从《流浪地球》到《流浪地球2》,说是二次创作,那算是客气的了。


据说郭帆导演和他的创作团队,光是电影世界中的设定,就多达数百页。《流浪地球2》上映后,中国科学院计算技术研究所研究员王元卓在微博上发出了他的手绘科学讲解图。四年前,为了给女儿解释《流浪地球》中的知识点,王元卓手绘了科学讲解图,获得了1.5亿的阅读量。而这一次,王元卓不仅活跃在了微博上,他的名字还出现在了《流浪地球2》的科学顾问团队之中。


这部电影的科学顾问分为理论物理、天文、地球科学、人工智能、基础材料、力学、航空航天、军事等组别,阵容庞大,包括了几十名科学家。有了科学家们相对“科学”的世界观设定后,电影的美术组就要通过这些内容进行消化,并创作出这个世界的真实基础——肌理,常常是细节堆砌出来的。


杨旭和他的团队在半年左右的时间里完成了电影中上千件特殊定制的道具,其中包括电影中推动剧情最重要的550系列量子电脑、核弹引爆器。道具中不少都是军火类的,其中又以无人机干扰枪最抢眼,他自己笑称,工作室差点就成了“军火库”了。





背靠深圳制造业的“厚实家当”,杨旭和他的团队将工业设计逻辑和工业化生产流程引入电影道具制作。在深圳宝安,“诞生”了智能量子计算机、门框机器人外骨骼控制装备、航天员载人机动装置等“拯救”地球的装备,圆环零件、无人机干扰枪、太空电梯氧气面罩实现了“量产”。


大规模使用制造业中常见的数控加工、放电加工、激光雕刻等精加工工艺,让这批道具不仅具有丰富的视觉细节,经受住了电影数月的拍摄使用,比手工制作效率更高。而能熟练地将工业化生产流程运用于道具制作,源于杨旭多年从事的工业设计工作。


其实,工业设计师参与电影制作,在国外早有先例。早在20世纪中叶,《星际迷航》《星球大战》等影视作品的飞船、装备设计者里,就有工业设计师的身影。大名鼎鼎的新西兰维塔工作室,就是从《指环王》系列电影起步,一步步成为业界巨擘的,甚至成为了售票参观的游客景点。但这种做法在国内还比较少见。其中一个原因可能是,此前科幻影视作品的生存空间不大,需求不足以支撑工作室生存,相关行业发展也不够成熟,“像我们这类做科幻的工作室,能活到今天已经算奇迹了,”杨旭说。


此外,由于北京圈、上海圈的影视聚集效应,即便有这样的工作室存在,一般都依附在当地为主。像杨旭这样,早年在北京工作,却铁了心把工作室设在了深圳的,目前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从不可能成为可能


“我很确定未来要在深圳。为什么选深圳呢?因为我怕冷。”玩笑话多少有点真心在里头,但其实更重要的是,杨旭看中深圳的制造业、供应链和相关资源,“当然我们也还是会在北京设办公室,对接影视圈”。


▲杨旭


从“三来一补”加工制造,到消化吸收跟跑,再到领跑,制造业支撑起了深圳GDP的半壁江山。其中在新能源汽车、智能终端等关键领域,深圳在全球更是领先。能让远在北京的杨旭注意到,也跟他此前的工作经历有关。“深圳的工业设计是最好的。”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不假思索的样子让我很自然地相信这位业内人士的评价。


坚持至今源于热爱。在杨旭的工作室里,能看到大量国内科幻小说和作品衍生周边。过去几年间,他曾为多部电影做概念设计,但市场有限,有时甚至需要依靠工业设计的工作来“养活”这些项目。


“希望与绝望并存吧,我们就是这种感觉。”杨旭说,套用电影里的一句台词,也是他创业之初的真实写照。


从给游戏和电影做概念设计,杨旭没少参与影视作品项目,但在中国当前的科幻语境下,能成功的项目屈指可数:“今年大家看到了《流浪地球2》和《三体》电视剧,但其实大部分(项目)都像埋在水底下,大家都看不到,这种项目我们做了很多。”


我们在影院中看到《流浪地球2》的精彩视效背后,是历时1400余天,9989个分镜图、5310张概念设计稿、95000件服化道……


“看到整个制作清单上是密密麻麻的,当时认为绝对是做不到的、来不及的,但实际上做起来之后,等回过头来看,确实做到了,就是这样子。”在这其中,大湾区的制造业优势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做核弹起爆器,几十个款式距离春节前也就是十来天,剧组春节可以不停工,深圳工厂、供应链、3D打印、劳务派遣临时工,多重因素协同起来,24小时不停地去赶这项任务,“但从一开始,没有人知道这个东西能不能做成,整个一套流程对于我们来讲都是全新的,因为国内没有人做过。”


讲到这里,杨旭给我厘清了道具组和他目前在做的特殊制作的区别:凡是能买到租到的道具,都有人负责,也都相对简单;而特殊制作指的是买不到的东西。“我们在做拍摄筹划的时候,会拆分哪些东西是要制作的,哪些东西不用,可以买现成,哪些东西要置景,哪些东西要改造。”


当然,遗憾也是有的,电影本来就是一项遗憾的艺术。网上普遍知道的是不少道具都很重,这是一个取舍问题。杨旭解释,没有足够的时间去让每件道具都百分百完美,以项目统筹的角度,时间就这么多,优先把所有外表面的高精度加工后,再进行内部掏空一部分,是当前的最优解,“预算不够,时间更不够,这种遗憾很多的”。


虽然每个设计他都觉得很喜欢,也很符合电影设定的美学,但他个人最喜欢的设计,又或者说遗憾最少的,应该是在电影中出镜时间不多的门框机器人的外骨骼控制器。在给予了充分的设计时间和产品打磨后,即使面对拍摄现场的湿水、通电等突发情况,道具依然表现良好。


应片场需要,临时加塞的任务也是有的,说到这,杨旭分享了一个团队内部“苦中作乐”的小插曲。


“当时曙光刀片服务器(电影中北京根服务器内的场景,记者注)你知道吧?”

“对,有印象。”我说。


“其实有一场图恒宇和马兆一边说话一边在调试服务器,然后其中一个镜头要直对着打开的服务器面板,那个面板是一个钣金结构,特别空,拍出来的画面细节有些少。当时大概在开拍前三天,被导演发现了,就说要加做这么一个东西。”


从设计完到提出制作八个面板,因为还在赶设计,杨旭没有亲自去工厂,计划好两天制作完成,结果等到两天时间到了,联系上工厂负责人,问:可以装车了吗?


“对方就没说话,支支吾吾说你要不来看一下。我以为的小东西是跟笔记本大小差不多,没想到看到了将近两米长一米高,然后还有几十公分厚,中间还全是细节,还要做八个……”


由于道具太大了,一台机床无法完成加工,还要拆分成几个零件加工,拼接起来。“最后我们全部人抽调去帮忙,加班加点赶了出来,我们自己群里都说这不是什么面板,这是‘工程学奇迹’。”杨旭说:“我们就跟人对接,说‘工程学奇迹’发货了,‘工程学奇迹’已经运到青岛了……”




▲从想象到设计再到成为现实,将工业设计逻辑和工业化生产流程引入《流浪地球2》电影道具制作,深圳这座充满科技感的城市最适合科幻。



电影工业化正式启航


回过头来看,这一套通过大型科幻电影摸索出来的宝贵流程,有一个响亮的名字——电影工业化。


知乎上,有用户就什么是电影工业化做了详解:“分工”,是工业化生产的核心要素之一,在电影创作领域也表现出了强烈的分工现象。以电影工业基础最强大的美国为例,在一部商业大片的制作周期中,参与制作的公司数量可以达到上百个之多。其中有专门提供剧本创意的,有做分镜绘画的,有做声音的,有做特效的,有做后期合成的,几乎在电影制作的每一个环节都有专门的公司来提供服务。


这次的《流浪地球2》就以这种细致的分工体现出其专业性。“各个单位只负责自己手头上擅长的部分,最后呈现出来的,不管是质感也好,专业性也好,都是比较强的。”杨旭解释道。实际上,电影中九成科幻制作由国内团队独立完成。


电影上映可以说完美跳过了疫情三年,但制作并不是。有的时候为了拍摄,也没少受疫情影响。但即便如此,在参与人员数量如此庞大,能实现如此高的完成度,已经很好地说明了电影工业化的应用对整个项目起到的作用。


这一套踩过坑、交过学费的经验总结,或者说管理体系,在未来会为中国电影带来什么新的革命,尚言之过早。不过杨旭显然对未来也有期许:这次科幻的火热和大制作的成功,验证了只要认真做,是有市场的,接下来的一些“不可透露”的新项目,也能更顺利地推进下去。


2月15日,北京市文联举办文艺评论系列学术活动“坊间对话”第17期《聚焦春节档中国电影再出发》中,中国科学院物理所研究员、电影《流浪地球2》《球状闪电》以及电视剧《三体》科学顾问梁文杰说,《流浪地球2》的工业化分作银幕上的工业化美学、银幕背后的工业化生产以及工业化制片三个方面品评。工业化美学,无疑观众是满意的。“影片充满金属朋克的质感,充满对重工业化的崇拜,也就是对力量、对结构、对体积的崇拜。”梁文杰说。


梁文杰亲眼目睹国产电影在制作生产方面的飞跃,也发现了仍然存在巨大上升空间。他说:“有人说《流浪地球》和《流浪地球2》只实现了‘工地化’,没有完全进化到‘工业化’。你到工厂去,可以看到工人三班倒,每个人都会得到充分的休息。电影生产制作的整个流程完全理顺后,哪怕一个剧组有很多人参与进来,大家也都能按时上下班。整个系统流程理顺后,每个细节都能顾及到,每个人还不累,这就是工业化的管理。”


“我们对自己的认知很清晰,长期来说,哪怕中国的科幻市场非常庞大了,也就是一个几十人的工作室,小公司规模的团队,这点跟好莱坞差不多。”经此一役,他们对标的自然是业界最强,做精品工作室。


诸多考量下,杨旭依然决定在宝安区找到新的办公地点,并复刻一些电影中的道具进行布置。从大刘的文字,经过艺术家们的二次创作,再在杨旭的手中将虚幻变为现实,深圳,意外却又情理之中地成为了那座桥梁。


杨旭给自己的定义是“工业化手工耿”,相比起网络上这位手工一绝的工匠,他更想把科幻带给自己的震撼和触动,也带给现在的孩子。杨旭成长过程中,科幻作品为他打开了许多扇想象的窗户,不断丰富着他的精神世界。现在,他想努力和其他“科幻迷”一起,合力为孩子创造一个幻想的世界,“在他们小时候,就埋下科幻的种子。”杨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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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晶报APP

统筹 | 李岷

记者 | 王子键

制图 | 淡亚鑫

编辑 | 李慧芳 邹振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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